母亲坐在藤椅上,梳头。发丝间杂着几缕白,在晨光里闪动,如冬日枯草上的霜。我向来知道她头发是黑的,却从未如此细看。这黑,不是墨的黑,也不是夜的黑,倒像是从很深的地底掘出来的什么物事的颜色。
梳子从她头顶滑下,忽然就停住了。她"唔"了一声,眉头微蹙,将梳齿上挂着的一根白发拈起,对着光端详。我疑为她在数那发上的分叉,然而她只一吹,那白发便飘落,不知去向了。
又掉了一根。"她说。
我应了一声,心里却想:白发之白,不过是光阴的排泄物罢了。人以为白发可数,殊不知黑发也在暗中消损。母亲发间的幽暗,正一日日浅淡下去,只是人眼不能觉察而已。
她继续梳头,动作很慢,仿佛每一梳都要将头皮上的记忆也梳理一遍。我忽而记起幼时曾见她站在镜前,将头发挽成各种样式,那时她的头发还很多,一把抓不住,黑亮如鸦羽。而今她只消用一根橡皮筋,便可将全部头发束起,那束发也细弱得很了。
帮我看看后面还有没有白头发。"她将梳子递给我。
我接过梳子,拨开她的头发。发根处果然藏着些白,但更多的还是黑。只是这黑,已不如从前那般有生气了,倒像是被水泡过的旧绸缎,色泽尚在,光彩全无。
不多。"我答道。
她似乎很满意,嘴角微微上扬。我却在想:这黑与白,究竟哪一种更可怕些?白的触目惊心,黑的却在暗中消尽。人们为白发惊惶,对黑发的凋零却浑然不觉。
梳毕,她将头发松松地挽起,到厨房去了。我拾起地上那根被她吹走的白发,放在掌心。它很轻,几乎感觉不到重量,却又仿佛压着整个岁月的重担。
母亲发间的幽暗,终将褪尽。而我的注视,不过是在为一场缓慢的死亡作见证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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